以華人家庭為主題的電影經常以衝突展開,再逐漸由虛性和諧轉到實性和諧。阮鳳儀的《美國女孩》拋開這套模式,精準展現我們這個世代的台灣人家庭永恆的死結。不是誰的錯,但誰也解不開。你只能解開自己心裡的結。
永遠得不到父母同理與認同的子女。多工與角色超載、在配偶與子女拉扯間消失了自我的母親。以言語與肢體暴力遮掩自己不知如何跟自己子女相處的父親。
「姊,你知道媽咪愛你吧。」芳安跟芳儀說。
沒有人否定家人間的愛,只是大家都不知道怎麼愛。於是愛轉為恐懼,恐懼轉為怨恨,怨恨帶來痛苦。恨跟愛當然是一體兩面。正因為有愛,才有恨。
這是家的制約。家的實體環境是一種線索,喚起每一個人的家庭角色的行為腳本。父母永遠是父母,子女永遠是子女。大家展現出一套接近儀式化的行為,一路執行到臨終。
我自己來到五十幾歲的年紀,開始往自己人生的終點看,有些事反而更清楚了。華人家庭的緊密反而成了包袱。父母與子女都在不斷提醒對方的家庭角色與責任。別說和解了,沒相殺就是萬幸。
每個人都試著演好自己的角色,但是最好的表現就是那樣了。家人如果彼此是陌生人,關係也許不會這麼糟。但加上了家人角色的負荷以及期待與失落的交纏,就打結了。
在《美國女孩》新店的家裡,你很清楚看到這個循環。大人已經跳不出去了。爸爸媽媽做到最好也就是那樣了。芳安還小。芳儀已經開始覺察到那個沒有邏輯的結,掙扎著想解開,想逃跑。
只有在抽離家庭脈絡之後,這些線索的制約力量才會減弱。舉個極端一點的例子。你爸如果不是你爸,只是個你在社團裡偶然認識的普通阿伯,他或許會比較喜歡你,你也不會覺得他那麼糟糕。
「妳到底在氣妳媽什麼?」「我只是覺得她可以做得更好。」「這如果已經是她的最好了呢?」思婷跟芳儀這段話,講的是放下。
芳儀在夜裡偷偷來到網上查到的馬場。見著了一匹白馬,就像她的水花(Splash)。她滿心期待為馬套上韁繩,但馬不斷抗拒。那一刻,她是她的父母,馬就是她。當然你要說是夢想與失落也行。都是放下。
家的本體就是個巨大的死結。家人間是不可能和解的。我們終究要學會放下。我們只能做到跟自己和解。意識到不可能馴服每一個人,只能接受他們本來的樣子。
《美國女孩》精準幫我們多年未癒的舊傷清創,又溫柔地治癒它。電影裡的這家人最後沒有和解,一如你我的家庭。但是芳儀學到了放下,跟自己和解。銀幕前的我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