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操場邊經常可見幾位不同世代、但以年長者為多數的女士散步完像麻雀一樣坐一排聊不停,一如阿嬤們的少女時光。這也是她們從沉重的家庭負荷暫時抽離的最好時機。
祖母往往扮演凝聚家族的角色(母親則是凝聚家庭),不管她本人願不願意。責任之重,負擔之大,之無可取代,至到過世才得以放下。祖母還在的時候,從過壽到過年,親人會有很多定期的聚會。祖母過世後,家族成員間聯繫的頻率也降低了。
家人間的和諧,家族的團結與榮譽,甚至家族成員的面子,往往也得靠祖母的恩威並濟來維持。而這些管理的眉角,其他家人往往學不來也做不來。
祖母當然也需要和孫子女建立情感連結。但萬一必須幫自己的子女照顧孫子女,也就等於重啟活躍的親職角色,造成角色超載。
祖母還需要在和子女維持親密關係以及讓他們保有自己的心理與生活空間之間取得平衡。這個時候就會需要外部團體的互動,讓生活圈開放一些,不要過度狹隘或依賴(只有老伴或孩子孫子)。
家人間對彼此責任或誰該做什麼的期待很多時候是內隱的:我不明說,你不明說,我假定你知道,你假定我知道。但很多時候這些認知是有落差的,也會造成一些誤解或衝突。
照顧與被照顧也需要平衡。華人社會傳統孝道價值中對「回報親恩」的期待,讓成年子女很難掌握這個平衡點。他們可能被「父母恩重如山,怎麼回報也回報不完」困住,錯過了重新尋找自我認同的機會。
祖母的成年子女如此,祖母中年時亦是如此。她當年進入空巢期後應該要重塑自己的親職角色,重新找到自我認同,並與成年子女建立新的關係,讓自己與家庭都能持續成長。但很可能都沒有機會,於是一路被困到老年。
我之前說過一個例子。有一次我在社區講電影,一位六十多歲的女士發言說先生不喜歡她常出門,因為家中有九十多歲的婆婆。婆婆不喜歡媳婦常往外跑,先生就跟著不喜歡了。但她還是想辦法找到時間來聽演講。語畢,現場也響起掌聲。
當然,性別差異總是難消弭。身為女性,面對仍有「內外有別」價值觀的上一代,婚後維持和原生家庭的互動與情感一直需要費更多的心力。
還有家的制約。家的實體環境是一種線索,喚起每一個人的家庭角色的行為腳本。父母永遠是父母,子女永遠是子女。大家展現出一套接近儀式化的行為,強化原本的角色與負荷。
阿嬤們還是少女時大概沒有想過這些包袱──甜的少,苦的多──會一件一件加到自己身上。少女時代彷彿還是昨天的事,一覺醒來已經是阿嬤了。
只有清晨在操場運動的這段時光,才能夠暫時放下包袱(雖然不見得都能放下;聊的除了自己的病痛,多半還是子女的成就),回歸自我,回到自己的少女時光。
也就是我這些年常講的:運動,讓你重新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