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信堯導演的《大佛普拉斯》的故事雖然發生在沿海偏鄉的小人物身上,實則反映了這個國家多數人的人生,精準再現台灣社會的真實質地與情緒。我們看的不是戲,而是自己的影子。
電影中的每一個角色,有錢沒錢,有勢沒勢,都努力活在別人的遊戲規則之中,扮演不是自己的自己。每個人都活在別人的遊戲規則裡。日子一長,就以為那就是自己了。
偶爾我們的確會感受到現實的荒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做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於是我們身不由己時覺得空虛,真正清醒時也覺得空虛。那無比的空虛讓我們感到抑鬱。抑鬱讓我們感到憤怒。
當憤怒無處可去,我們建立自己的小小遊戲,找別人進來我們的世界。在別人的遊戲裡,我們被別人控制。在自己的遊戲裡,我們控制別人。我們以為這是解脫,實際上所有的人都再往下陷了一層。
到最後,我們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做什麼,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們還是空虛,還是抑鬱,還是憤怒。這空虛、抑鬱與憤怒像詛咒一樣陰魂不散,直到我們離開這個世界。有錢沒錢,彩色黑白,皆然。
在《大佛普拉斯》裡,從 Kevin、菜脯、肚臍、土豆、小叔、釋迦、葉女士、Gucci、師姊、師父到民代、警察,每個人都在認真做一些事,但加起來什麼都不對。你不覺得這根本就是我們狗屁倒灶人生的縮影?
導演以非常高明與節制的手法處理電影中的情緒。幽默的旁白與對白三不五時把我們從抑鬱中抽離出來,然後再讓那沒有色彩的世界把我們帶回去。沒有激情,沒有悲情,就是無止盡的抑鬱。
一如《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幾個中年角色是這部電影的靈魂。靈魂中的靈魂是紀錄片《無米樂》的導演之一莊益增飾演的菜脯。把這一代台灣中年人被困在家庭與工作、生活與生存、上與下、善與惡之間的習得無助展現得淋漓盡致。
菜脯以外的所有中年角色,不論戲份多寡,也幾乎都相當真實可信。算是近年少見、定錨在這個世代、而且定得如此精準的國片。看到後來,你會發現這跟階級與城鄉都無關了。他們不是他們,而是我們。
我想起上個月在台北搭計程車,比我小幾歲的司機一直問我:正常人做壞事是不是會有罪惡感?那些詐欺集團的人都不會有罪惡感嗎?他說他相信現世報。又舉了幾個他自己看似吃虧、之後卻獲好報的例子。
大部分的我們在長期習得無助中感到挫折與抑鬱。但大部分的我們心中也還有一盞微弱的燈光(或是一些微弱的聲音)持續提醒我們那微弱的信念。一如《大佛普拉斯》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