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剛結束的第 78 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以種族歧視為主題的「衝擊效應(Crash)」擊敗以同性戀為主題的「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獲得今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獎。最近剛看完「斷背山」,想到去年因故錯過了在電影院欣賞「衝擊效應」的機會,上周末就特地到百視達租 DVD 回來看。我的感覺是,兩部電影同樣探討歧視問題,也都有相當高的藝術成就。不過,種族歧視的議題還是較能在觀眾心中產生共鳴。此片獲頒奧斯卡最佳影片獎,我並不覺得意外。
「衝擊效應」有幾幕是亞裔被以歧視性的 “Chinaman” 及 “chink” 稱呼。在那樣的氣氛中,我想起了 1994 年秋天某個夜裡的一件往事。那年,我在台灣念完碩士,到伊利諾大學念博士。那是我到美國的第一個學期,沒有自己的車,平常都是走路或搭公車。有一個晚上,我像平常一樣從宿舍走回研究室。經過一個路口時,一輛原本停著的汽車突然向我衝過來,然後煞住。駕駛搖下車窗探出頭來,大喊一聲:”chink”。我看了一下,一車的白人。四下無人,說真的我有點害怕。即使我很生氣,還是快步走離現場。
片中黑人抱怨上餐館因為種族歧視受到不佳的服務,也讓我想起多年以後的另一件事。有一次我工作到天亮,到研究機構對面的 24 小時營業的餐廳吃早餐。我坐了很久,都沒有人來幫我點餐,點完餐後又隔了很久,餐點才送上來。我環顧四方,只有我一個亞洲人。我不確定我受到不當對待的原因為何,不過離開的時候我還是抄下總公司的申訴電話。回住處後馬上打電話投訴,把從進餐館到出餐館之間的事,一條一條列出來,還附上時間(我在餐館察覺有異樣時,就開始記錄了)。隔天,那家店的經理就打電話來道歉了。
從當初的申訴到後來跟經理講電話,我都沒有用「被歧視」來解釋我經歷的事。我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呢?當然有。我有沒有足夠的被歧視的證據呢?並沒有。其實很少人會對你表達顯而易見的歧視,畢竟沒什麼人會笨到讓你有把柄可以告他。多半的時候,都是透過很細微的方式傳達出來,像「衝擊效應」裡的許多情節一樣。隱藏在各種保障族群平等的法律和政治正確的語言之下的,是沒有人願意承認、卻又真實存在的種族歧視。
2001 年離開美國返回台灣,我又再次經歷一場衝擊,因為台灣的歧視現象比起美國還要糟糕。美國人歧視別人起碼還懂得遮遮掩掩,台灣人(一般百姓與政治人物)與媒體不僅經常公開表達對出生地、國籍、族群、性別、職業、宗教、身心狀況甚至家庭背景的歧視,而且很多時候還歧視得很得意。
台灣全民歧視的現象不僅反映了台灣人對人不夠尊重與同理,更大的問題則是這個社會不鼓勵人們磨鍊人際及語言敏感度。使用粗糙且有歧視性的語言直接表達心中的想法,經常得到「土直」、「沒有心機」的肯定或合理化解釋。謹慎同理聽眾的感覺、費心推敲不冒犯別人的表達方式,卻很容易得到「小題大作」、「文字遊戲」的批評。
一個讓我感到更沉重的觀察是,因為到處都有歧視的現象,反而讓許多人習慣化了,逐漸失去人際與語言的敏感度。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我必須花幾十分鐘解釋,才能讓人知道為什麼某種表達方式(例如「越南新娘」)或某種想法(例如教育部常次周燦德要外籍配偶「不要生那麼多」)是有歧視性的。當公開表達歧視甚至仇恨成了常態,或許以後連恐嚇、殺人也都會成為常態。不相信?就在昨天(14 日),郵包炸彈客立委王幸男就已經公開表示陳義雄的家屬「人人得而誅之」了。
我不曉得有多少人跟我一樣意識到台灣的歧視問題的嚴重性,也不曉得有多少人跟我一樣每天都想著該做些什麼試圖阻止台灣向下沉淪。無論如何,改變整個社會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希望已經在努力的人不要放棄,也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