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五號

1.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五號,天氣陰冷。果如氣象預報所料,氣溫持續降低,窗外的濛濛細雨逐漸變成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雪細而軟,落地即溶。

感覺不出這天和前一天有什麼不同,除了這場雪。一樣在九點的鬧鈴聲中起床,一樣在起床後泡了杯 English Breakfast,一樣在泡好茶後打開電腦連上網路,邊喝茶邊從事一些使用微量認知資源的活動:諸如看信、回信、連回台灣的網站看新聞、上 BBS 讀新文章、進聊天室和海那邊還沒入睡的朋友閒聊。藉這些活動「暖機」,讓頭腦從睡眠中甦醒,恢復正常運作。

暖機完畢,沐浴更衣。晨起淋浴的洋習慣是來到此地後才養成的。從技術層面言,什麼時候洗澡,似乎對淨身效果沒太大影響。起床後的淋浴,主要還是為了淨心;一天是新的,人也要是新的。

你先刷牙再淋浴?還是先淋浴再刷牙?不管孰先孰後,都是一種習慣。用認知心理學的術語來說,執行這順序是自動化的。你不需要「思考」該先刷牙再淋浴或是先淋浴再刷牙。你一進入浴室準備淋浴,這個順序自然會啟動。

十二時正,準備午餐。吃的是前一天的剩菜剩飯,喝的是前一天煮了一大鍋再拿出來熱的湯。這一天和前一天,是沒什麼不一樣。

開車到學校,也不用事先規劃路線。坐進駕駛座,想想一些事情,不知不覺就到了。這也是自動化。認知或技能自動化的目的是釋放認知資源。人的認知資源(注意力、運作記憶)十分有限,同時要處理的作業(task)愈多,每件作業分享到的資源愈少。資源少,效率就降低。就好像初學打字者必須在打字與思考兩個作業間分享資源,於是不能流暢地思考。把一些重覆的行為自動化後,它就能自動執行,只用少許或不用認知資源。這樣我們才能處理其他的事。

門鈴響了,郵差送來一些信件和一個包裹。我不能同時應付郵差與思考這些問題。

2.

Egon Schiele。自畫像(Self-Portrait)。1910。 水彩與黑色粉臘筆。17.5″ x 12″。

信件中最吸引目光的,是紐約現代藝術美術館(MoMA; The Museumof Modern Art, New York)這一期的會員雜雜誌的封面:Egon Schiele 的「自畫像」。橘色調的臉、帶藍色的頭髮和穿白衣的上身讓我凝視許久。從畫風來看,早期的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 風格甚為明顯,似乎該是和 Picasso、Braque、Matisse 約略同期的畫家。

覺得有點尷尬,因為真的不認得這個名字。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始閱讀內文的介紹,第一個句子裡的訊息就十分怵目驚心:「Egon Schiele (1890-1918)。」

二十八歲就死了?放進光碟片,按了按電腦螢幕上「百科全書」的圖示,打開百科全書,想碰碰運氣,看看查不查得到相關的項目。真的查到了 Egon Schiele。裡頭說,死因是流行性感冒。在表現主義畫家中,他的筆觸、稜角、與對比強烈的用色,都是相當獨特的。但他的早逝使得他對現代藝術的影響力不若同期的其他畫家。

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才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

抽象藝術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在創作的過程中,畫家要表現的,是他們對現實世界的主觀知覺、主觀解釋、與因而形成的抽象概念。畫家的表現過程與畫作都不受客觀知覺到的現實世界的物理特徵所限制(否則,就只是畫匠了),自然有最大的空間發揮他們創造性。受傳統華人教育長大,創造性被升學主義與填鴨教育扼殺了許多,我對於抽象藝術,自然感觸特別深。

Schiele 沒有像 Picasso、Braque、或 Matisse 一樣活到八、九十歲,或許讓人有英年早逝之嘆。在二十八歲時就能有這樣的藝術成就,他早已證明了他的一生。

3.

「抽象」不是只存在於抽象藝術中的,抽象思考是人與生俱來的特質,是很自然的。比較不自然的地方在於表達抽象的概念,與對抽象概念的表現形式的欣賞與解釋。

幾年前,美國有人燒國旗,引起很大的爭議。燒國旗是燒實際的國家還是國家的象徵?國家的象徵。燒國家的象徵有沒有罪?我們知道,最後大法官裁定這是屬於憲法言論自由的保障範圍。燒國旗和言論的關係,是相當抽象的。焚燒是一個有象徵(符號)意義的動作,國旗又是另一種符號。所以,燒國旗是一種表達言論的形式,應受憲法保護。我一直覺得這個解釋非常的藝術。

本身似乎很少有這樣的「抽象藝術」創作。

研究的是非常抽象的主題與現象,但又必須完全不抽象地定義抽象概念、設計實驗、進行測量、分析結果、呈現結果、寫成論文。這個過程和藝術創作是迥然不同的。藝術創作過程中的主觀性,是科學研究中極力要避免的:我們必須有很好的現實感,沒有實徵證據的話,再美再有道理都不能說。藝術創作過程中的抽象性,也是科學研究中極力要避免的:也許研究的主題是抽象的,但研究方法與表現方式,都必須具體而不模糊。

長久以來一直想找回自己那些在求學過程中一點一點被扼殺的創造力。不過,從進大學接受研究方法訓練算起,掉進研究工作這口井,已十多年了。好像一個身高兩米的人在一個天花板只有一米八高的房子住了十年,背已駝,如何再能伸直?

4.

一幅漫畫,鱷魚躺在澡盆裡。

打開包裹,朋友寄來一本小說,「鱷魚手記」。小說家叫邱妙津,和我同樣出生於人類首次登月那年。在台灣同樣念的是心理系,她念台大我念高醫。同樣在畢業後出國唸書,她去法國學臨床,我來美國學認知。背景雖相似,卻從來沒有機會認識她,也再也沒有機會。因為小說家在九五年自殺,生命終止於二十六歲。

在這之前,已經讀過小說家生前的最後一本著作「蒙馬特遺書」。起初,我像讀一般的小說去讀它。後來發現這讓我陷進了迷宮,再也走不出來。想了很久,終於明白小說家不是要講故事,我不需要去「發現」或「理解」故事的結構、情節與內容。這是一件抽象藝術,小說家透過文字,表達非常抽象的情、愛、死亡,與對這些概念的信仰。

在現實世界的絕大多數的情與愛,是「實踐(implement)」在生理與心理上相異的性別之上的:男愛女,女愛男。但是,同性戀者的情與愛,必須脫離這個由多數所定義的異性相愛的現實世界,必須離開生理的性別,抽象到心理的層次。但,對同性戀者來說,同性的情慾與愛慾又是如此現實。在多數人認定的現實社會但卻是她的超現實之中、在多數人認定的超現實但卻是她的現實的情慾中,小說家透過對自身的現實感的、對自身性取向的信仰,盡力維持平衡。

所以,寧願把小說家的作品當成抽象藝術。這件藝術品可以有很多的主觀解釋,而任何一種,只要是用心去體會得到的解釋,都無所謂對錯。

小說家最後找到的平衡點是死亡。也許,不是平衡點,而是她的信仰不能讓步的一點。都不重要了,才說了這些都是主觀解釋不是嗎?在她離開以前,她已經把她生命中的信仰與意義,寫成一本本的藝術品留給了這個世界。

靜靜地讀小說。

5.

十一月五號快過完了。這一天的活動,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收信、拆包裹、閱讀……。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活動,卻帶來很多新的反省。

我再度肯定,由於長期的環境限制,創造力沒有太多提升的機會。就算提升,恐怕也到不了藝術家或文學家的水平。雖然,做研究還是需要創造力的。如何設計一個能夠回答研究問題的好實驗,如何對實驗結果做有意義的解釋,都需要創造力。但這些創造力都是「問題解決」式的,而非創作的創造力。

畫家死的時候是二十八歲。小說家如果沒有自殺,現在也是二十八歲。這個社會的多數人在這個年紀時,並沒有如此豐富多彩的、投注生命的、表達內心情感的創作。而我,正屬於這「多數人」。

兩個不甚樂觀的結論後,搜索枯腸,終於找到一個樂觀一點的:很幸運地,我的頭腦還在正常運作。從進大學開始,在心理學領域十年的學習與研究生涯說長不長,但讓我比一般人瞭解頭腦的本質、限制、與潛能。應該是可以把自己拉離這個無助的深淵一些些吧。一些些也好。什麼都不做,就永遠陷在裡面了。只有勇敢去做去嘗試,才會有改變的機會。

在 “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The Ming Dynasty InDecline”(中譯「萬曆十五年」)一書中,史學家黃仁宇先生藉那年發生的事,講述連結這些事件的社會結構、經濟因素、文化機制、與歷史上長期的合理性(與必然性)。就如作者所言,這是不特別的一年,是哪一年也無關宏旨。重要的,是這些事件所反映的意義。

還記得從前的一位老師,在口試的時候最喜歡問的一個問題,就是:用一句話表達你論文的要點。所以,容我套用這位我一向欣賞的史學家的大作的標題:”November Fifth, A Day of No Significance”。如果你要我用一句話表達我對二十八歲生日的看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