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的感覺

最近到花蓮出席一項活動,需要當日從高雄往返。鐵路與公路運輸皆不符合需求,於是我決定搭飛機。高鐵通車之後,我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搭過飛機。依照過去的習慣,出發前幾天我在網路上訂了票。當天上午到機場櫃台取票後,又順著記憶中的路線通過行李檢查走進候機室。然後登機,繫上安全帶,等待起飛。一切都是那麼自然,直到飛機離開地面之後。

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著熟悉的城市逐漸縮小,我突然覺得很不真實。一時之間,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離地面越來越遠。數分鐘後終於發現到自己在哪,還為那樣的高度嚇了一跳。在飛機持續爬升、穿越雲層的過程中,我持續回想前幾分鐘發生的事。這時我才驚覺:我忘了飛行的感覺了,特別是起飛的這個階段。

在焦慮的氣氛中,我開始回想自己還記得什麼。多年前,經常往返美國與台灣。當時,頻繁地搭機再轉機,轉機再搭機。頻繁到我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艙壓與濕度帶來的不適,記得黑夜裡太平洋上空昏暗機艙裡的半睡半醒,記得透過小小的窗子看晝夜的變化,記得那些永遠無法集中注意力看完的電影。很奇怪地,我記得在三萬五千英呎高空中的一切,但已經不記得怎麼到那裡了。

穿過雲層,飛機維持在一萬九千英呎的空中。剛才的不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的感覺。遠離塵囂,也遠離自己。是的,自己。那個稍早前在捷運站候車時,從月台玻璃門中的倒影中看到的、被困在現實世界中的自己;那個背著大學畢業後十六年人生包袱的自己;那個白髮早已多於黑髮的自己;那個曾經胸懷壯志的自己。

芝加哥或花蓮,三萬五千英呎或一萬九千英呎,Boeing 747-400Fokker F100,都不重要了。我望著窗外的機翼,聽著引擎的噪音,感覺機身的震動。很奇怪地,此時此刻我覺得很自由,即使經濟艙的座位還是一樣小。彷彿被催眠般,時光開始倒流,我回憶起小時候想當太空人的夢想。我想像置身國際太空站內,在無重力的環境下看著我們居住的這顆藍色行星。我想像置身 NCC-1701 企業號太空船內,即將航向浩瀚無垠、充滿未知的宇宙。

飛機逐漸下降,再度穿越雲層,太平洋在窗外出現。沒多久,飛機就降落了。背起背包,我走出機艙,穿過空橋,進入機場。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座機場,但感覺仍然有些陌生。某個程度上,那樣的陌生是好的,它讓我在這次飛行中回復的感覺得以延續。

真正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之後在花蓮短暫停留的期間,那種飛行的感覺仍然存在。不論人口與車輛的密度,花蓮都比西部的城市低很多;我一直很喜歡那樣的空間感。走在花蓮街頭,你不會看到黑壓壓的一片人海把你身邊的空間填得滿滿,也不會看到汽機車把道路塞得滿滿。走在花蓮街頭,你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也可以看到很多的天空。經常出現在你眼前的不再是鋼筋水泥建造的高樓,而是真正的高山。那種感覺,就像飛行一樣。

回程時,很幸運地搭到航空公司的新飛機 Embraer E190。走進機艙,看著每排四座、中央走道左右各兩個座位的配置,搭上淺色的合成皮座椅,感覺有點陌生又有點新鮮。或許因此注意力被分散了,當我找到我的座位坐下並繫好安全帶後,我突然有些不確定自己還在花蓮或是已經來到另一個城市,也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在地面或是已經在一萬九千英呎的空中。

直到看著那些提著各式特產禮盒從我身邊走過的乘客,我才意識到,我還在花蓮,飛機也尚未起飛。或許,我的心早已起飛了。我回過神來,看著窗外,專注地等待飛機起飛。我告訴自己,這次一定要記住飛行的感覺,記住自已怎麼抵達一萬九千英呎的空中。我要記住這次往返花蓮的飛行經驗,作為一種提醒。

我總覺得人生就像飛行。有些人抵達某個高度後,很久都不需要更改方向或落地。真正降落時,也就是退休的時候了。也有些人在中途必須落地加油維修並重設目的地,然後再度起飛。起飛與降落的時候,也是風險最高的時候。在返回高雄的飛機上,成英姝十年前的長篇小說《人類不宜飛行》的最後一段冷不防地浮現我的腦海:

「如果你不想要摔得那麼重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一個辦法,那其實並不困難,有人天生就可以做到。把你自己變得輕薄得微不足道,如一片雪花,或者羽毛,在氣流中東飄西盪,然後緩緩墜落,到達一個已知的終點。」

我並不想那麼悲觀。抵達小港機場後,在步行前往機場大廳的路上,我刻意停下腳步。倚著欄杆,靜靜地看著眼前的 E190。我回想這天的經驗,希望自己能夠好好記住。如果在我短暫的人生中有那麼一天必須落地重飛,我希望還能找回飛行的感覺,讓自己平安降落、順利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