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雪的春天

1.

九六年三月,早春的香檳城,冰寒如冬,了無春意。數日前天氣略為轉暖,全城的花木幾乎都爭相冒出新芽與蓓蕾。以為,這就是春天了。不料天氣旋即轉冷,這些新芽與蓓蕾,還沒來得及開展它們的生命,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它們為春而生,卻永遠見不到春天。

如果植物有感情,歷經這樣一場災變,失去生命的一部分,那會是什麼樣的一種痛楚?那又是什麼樣的一種哀愁?

無語問蒼天嗎?

穿上厚厚的大衣,從實驗室走回住處。特別留意一棵棵經過身邊的樹。站在樹下靜靜地聽,總覺得它們在低聲告訴自己,它們是悲傷的。也許,它們真的悲傷;也許,這悲傷只是我自己內心的投射。

對這些植物們來說,最難熬的,應該是冬天。它們必須捱過近半年的寒風、冰雪,才能再見到春天。冬天的香檳城,到處都是光凸凸的樹木,枯黃的草地,與散落路面的枯樹枝。

僅管香檳城的冬天是這樣的沒有生氣,這些植物的生命並沒有結束,也沒有停止。它們只是在等,等待春天的來臨。它們隨時都為醞釀新生命做好了準備,春天一來,它們就毫不猶豫地奮力衝刺。

冬天過了,春天還會遠嗎?

雖然,春天可能是許多場殘酷騙局的組合,在冬天真正遠離前。

香檳的天空飄起雪來。

2.

朋友家裡暖氣很強,阻隔了外頭的乾冷。桌子上擺著一瓶一公升的紅酒,朋友說這是他在城裡買得到最好的紅酒了。朋友忙著準備小菜,還點了根蠟燭擺在桌子正中間。倒了兩杯酒,關上大燈,氣氛不壞。正欲舉杯,突然有什麼地方不對;原來是太安靜了。朋友趕緊挑了張唱片塞進音響。

是 George Winston 的 December。

氣氛好不好?朋友問。

勉強擠出一絲苦笑,大口乾了第一杯酒。

彼時,朋友來到紐約已經半年,而心愛的女子離開也已年餘。朋友是十分深情的,在女子離去後的一年多再見到他,仍能感受到他的憂愁。也難怪他要聽 December;他還是那棵冬天的樹。 只是,彼時的他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春天。

猶記得,很多年前,在不到二十歲的年紀,一齊在南台灣相識。當時正值青春年少的一群死黨,在某一個春天的夜裡,買了啤酒滷味,在凌晨爬進大門深鎖的文化中心,衝進廣場的正中心席地而坐,就這樣喝了起來。

醉倒了躺在地上唱歌看星星,在停車場找輛高級車,在它的輪胎上尿尿,然後跌跌撞撞地爬出文化中心。臨行前嘔吐的朋友,還不忘在自己的嘔吐物旁做上記號,準備天亮再來查看……

逝者已矣。時光飛逝,而立之年就在眼前。當年的灑脫與無拘無束,早已不復存焉。

窗外突然飄起雪來,在深夜的布魯克林街頭。

3.

是在那個和行道樹對話後的飄雪的夜裡,接到海那邊的女子的電話。

男人一年兩次假期返回海的那一邊看她,帶給她短暫的春天。男人假期結束後,她的春天也跟著結束。她的感覺,應該就像乍暖還寒早春三月香檳街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蓓蕾死去的樹一樣;如果植物有感覺的話。

海那邊的女子決定放棄男人,去尋找真正的春天。

而在女子離去後,海這邊的男人,也失去了春天。

多麼希望自己不是那個男人。

好冷。

於是,在這樣一個飄雪的夜,決定第二天一早開車去紐約,和久未謀面的朋友--另一個悲情的男人,一起過冬,直到春假結束。

十六小時一千英里的長途駕駛,穿過伊利諾、印地安娜、俄亥俄的平原、賓州的高山、越過德拉瓦河來到紐澤西,最後抵達紐約市的朋友家。

朋友說這是壯舉。是呵,悲壯的舉動。

依稀記得也是在那個溜進文化中心喝酒的歲月。常常一個人背了背包,搭了班往恆春的客運車南下,然後就把自己扔在墾丁一整天。朋友總是評論:太悲壯了。

這麼些年過去,有些個性還是沒有變,只是換了一種型式表現。

蠟燭燒完了,一瓶酒也早已見底。窗外的雪已停,天空很乾淨。朋友和我在回憶往事中眼眶逐漸濕潤,酒精逐漸擴散,意識逐漸模糊,終於睡去。

4.

回到香檳,又經過一週前和我對話的行道路。靜靜地聽,似乎又聽到它們在耳邊低語。這一次,它們告訴我它們是堅強的。等到天氣真正轉暖,它們還是會再一次展現它們的生命力,展現生命的喜悅。

多麼希望自己能像它們一樣堅強。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數。」是非、毀譽、得失;三者之中只有是非是自己能掌握的。心中有是非,則毀譽由人說去。得失安之於數是最難的,這世界上有太多的不確定,盡了力,也不保證就一定得到什麼、就一定不會失去什麼。

年少輕狂、活在由理想建構的內心世界中,總以為盡了力付出就不會有意外。直到至愛的女子離去多年,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與「得」之間,永遠沒有相關。

事過境遷,再次和朋友相約重逢是整整一年半以後,在夏天的紐約。

此番仍然開車長征。開的是一樣的路線,感覺卻大不相同。沿途花木扶疏,一片翠綠。植物們捱過了寒冬與多變的初春,終於有機會完全綻放,展現生命之美。

在北美過了一個四季,朋友和我也都熬過了心理的冬天,跳出了當年的悲情;掙脫了冰雪覆蓋,生長、茁壯。如今,都像大樹一樣了。

我們會繼續成長,繼續往前走。但,那個飄雪的春天,也將會永遠收藏在我們記憶的最深處,永不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