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檳夜未眠

1.

又一個不眠的夜。

家庭社區的夜特別寧靜,靜到幾英里外的救護車警笛聲都聽得見。寧靜是當然的,孩子們不熬夜。這兒住的都是學校有家眷的教職員生,想必都把孩子管得好好的。

夜晚的寧靜和白天的喧鬧,對比特別鮮明。這兒的孩子好命,下午三四點就放學,放了學就在家門口玩耍。調皮一點的,還來按按你的門鈴,然後躲到一邊去看你會不會出來開門。

海那邊的家,現在是白天吧。海那邊的家在城裡,夜晚是不會這樣寧靜的。一直到天亮,都會有青少年騎摩托車的轟轟聲從耳邊穿過。海那邊的家裡有精得跟人一樣的奶油波斯,如果你不睡,她會不甘寂寞地在門口盯著你看。海那邊的家裡有電視,有看不完的頻道。海那邊的家在海邊,開車幾分鐘就可以到海邊陪海潮一起唱歌。

海這邊的家在鄉下,沒有騎車狂飆的青少年,家裡沒有奶油波斯,也沒有電視。深夜裡,把音響關掉,海這邊的家,就是絕對的寧靜。唯一劃破寧靜的,除了遠方偶而傳來的警笛,就是家裡發出低沈響聲的暖氣機。海這邊的家在北美大陸的內陸,開車幾個小時還是一望無際的玉米田;玉米田是不唱歌的。

海那邊的家……海這邊的家……。來到海的這一邊三年多了,午夜夢迴時,還是常常以為自己是在海那邊的家。常常會驚醒,起來環顧四方,確認自己身在何處。然而確認後的失落感,卻往往讓自己難以再入眠。

夜裡輾轉難眠,披了件外衣走出臥室。倒了一杯從海那邊的家帶來的陳年高梁,開盞小小的燈,坐在親手佈置的起居室裡享受這樣的寧靜。

2.

有人習慣把寧靜和孤獨聯想在一起。那麼,這是享受寧靜還是品味孤獨?孤獨可以享受嗎?

清晨七時,初夏的西太平洋小島天剛破曉,開著冷氣的國光號在依山傍海的公路上往南行駛,目的地是小島南方一個叫恆春的小鎮。小鎮真的四季如春,就算十一月來,一件薄襯衫就足夠。

車行兩個鐘頭來到小鎮。下了車,改搭前往這個叫做墾丁的國家公園的本地客運。本地的客運是淘汰下來的舊中興號,座位窄了些。有冷氣,還算舒適。在酷暑來到熱帶氣候的恆春,沒冷氣還真不行。

墾丁的陽光與海,像母親一樣緊緊擁抱著來訪的遊客。即使是再孤獨的心靈,來到此地,都會有一種歸屬感與安全感。背著背包,在海岸公路上走著,展開一天的徒步之旅。讓陽光灑在臉上,聽大海吟詩。享受墾丁的溫暖,也享受孤獨。只有來到這裡,你才會發現,孤獨,也是可以享受的。

中午時分來到鵝鑾鼻。在聯勤鵝鑾鼻中心用了個簡餐,走上鵝佳公路,續往北行。這段公路地勢較高,海在遠遠的下面,山在遠遠的前方。路過的電子琴花車在旁邊停下,車上的女子親切地問要不要搭便車。謝謝,我就是來走路的。

來到滿州鄉是一個多小時以後。在一家路旁的小店買了運動飲料,坐下來休息。少年仔你從墾丁走過來喔!那一定很累了。來!再請你一罐!

終點是港口村,這裡有條小溪出海,叫港口溪。跨過小溪的橋,叫港口橋。港口溪的出海口很漂亮,捷安特就在這兒拍過廣告,也在鵝佳公路的南段拍過廣告。和港口村賣港口茶的店家問了客運時刻表,沏了壺茶,等到了一班返回恆春的客運。

3.

香檳的夜寧靜依舊,不眠依舊。離最後一次的墾丁徒步之旅,已過了五六年。不需要墾丁了?還是不再孤獨了?

搬到這兒有個很滑稽的理由:喜歡熱鬧。這是個很大的家庭社區,人多小孩多,很熱鬧。我喜歡熱鬧,這樣感覺比較不寂寞。先前住的公寓,大則大矣,然而住戶老死不相往來。

還好,這個社區雖是家庭社區,但允許單身的研究生住進來。僅管如此,大家的刻板印象還是要結了婚才能住進來。通知朋友們新地址,得到的回音最多的不是「我要來看你」,而是「你結婚啦」。

結婚?

依稀記得,多年以前,也是這樣的夜。開了一瓶也是這樣的陳年高梁,在掛上和海那邊的女子的最後一通電話以後。

不知道海那邊的女子如今是不是也有一個自己的家,還是跟另一個男子共組一個家;不知道海那邊的女子是不是不再寂寞;不知道海那邊的女子是不是找到了真正的幸福……。很多年以後,在這樣的夜,在海的這一邊,再憶起海那邊的女子。多年不見,女子在腦海中的形象已模糊。但心中對女子的牽掛,卻遠比人影清晰。

不是沒有想過每天回到家能夠看到心愛的女子在門口相迎;不是沒有想過寫在文章裡的一些感動,能夠在家裡與身邊的那個女子分享……不是沒有想過能夠就此不再孤獨。

所以,還是孤獨的了。海那邊的女子因為分離的寂寞離去。而離開了海那邊的墾丁的我,就好像脫離了母親的懷抱,必須學會讓自己成熟,真正自己一個人去接受並享受孤獨。

4.

昨夜依舊寧靜,但早已不是當年流淚的夜;今晨陽光依然溫暖,但也早已不是當年化解孤獨的墾丁陽光。經過了這些年,許多事都改變了,在不知不覺中。

玻璃杯裡的酒已乾。

海這邊的夜結束了,但海的那邊,夜晚才剛剛來臨。在海的那一邊,家裡的奶油波斯應該吃飽飯了,飆車的青少年應該已經騎車出門了,五花八門的電視節目,正逐漸開展。

我,在海的這一邊。

破曉時分,陽光從百葉窗的隙縫中穿了進來。

又一個不眠的夜,在香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