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 1996 年的 Dell Latitude 筆電,一張 3COM PCMCIA 33.6K 數據卡,一條電話線,一杯烈酒,一盞檯燈,一個人。那年,我二十八歲。經常就這樣在疏離與渴求、理想與現實、執迷與清醒、遺忘與追憶、抑鬱與豪情之間,從深夜到黎明,讓思緒沉澱。
那年十月沉澱出三個季節:飄雪的春天、秋天的童話、冬焰。但我就是寫不出夏天。腦子裡的夏日回憶有許多明亮的藍色,但情緒卻是混濁、遙遠與不安的。這讓我感到困惑。我跟自己說,當下一個夏天來到的時候,要把缺的這篇補完。
轉眼地球繞太陽轉了十五圈,我還是只有三個季節。不是忘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心裡期待的那個夏天。這很像 1993 年比爾莫瑞主演的《今天暫時停止(Groundhog Day)》的情節,只是反了過來:電影中的菲爾每天醒來都是土撥鼠節,我每年都少了一個夏季。
菲爾最後終於從無窮迴圈的土撥鼠節解脫了。而我還在等著放暑假,從青年到中年。我終於開始意識到,也許不是夏天沒來,而是我錯過了。當年的我留了件未完成的任務給後來的我,但人與世界都是會改變的。我要找的夏天也許不再是當時期待的樣貌了。
我試著再往前回溯,憶起了十七歲那年的夏天。曾經不只一次獨自從高雄搭國光號到恆春,再轉當地客運到墾丁,然後展開一天的徒步之旅。從墾丁森林遊樂區牌樓走到鵝鑾鼻,再走到佳樂水。最後搭客運回恆春,再轉國光號回高雄。恆春半島對我一直有一種療癒力量,不論是在我的人生的哪一個階段。即使是再孤獨的心靈,來到此地,都會有一種歸屬感與安全感。
於是我決定去恆春半島尋找那個遺失的夏天。當年的行程對早已不是少年、甚至不再是青年的我來說有點難以負荷,所以我是開車去的,當天從高雄來回。抵達楓港之後立即轉進南迴公路,從壽卡、東源、旭海、港仔、港口、鵝鑾鼻、貓鼻頭、關山、紅柴坑、萬里桐再回到楓港,順時針環繞半島一大圈。
當我從旭海沿著台 26 線往南行駛時,經常會把車停下來看海。看海的時候,腦海中總是會浮現覃子豪的《獨語》的第一段:「我向海洋說:我懷念你。海洋應我,以柔和的潮聲。」那是一種來自大海的無條件正向關懷。真實的情況比詩還美。我也很慶幸不用再像少年時期一樣體驗詩中的最後一段:「我向你傾吐思念,你如石像,沉默不應。如果沉默是你的悲抑,你知道這悲抑,最傷我心。」
旅程結束之後的第二天,我開始比較清楚感受到那一百五十公里的路程對我的影響。就像飛向外太空的太空船利用經過的行星的引力加速,或是像當年發生意外的阿波羅十三號飛向月球背面利用月球引力加速返回地球。重返心中夏天的原點,我好像終於獲得結束我自己的土撥鼠節的方向與力量。
我又想到 2002 年改編自導演吉姆謝利登(Jim Sheridan)親身經歷的電影《前進天堂(In America)》裡那個帶著喪子之痛來到美國展開新生活的家庭,歷經種種挫折仍不放棄對人的信任與對未來的期待。當這一家人攜手度過難關,當雨過天晴,大女兒克莉斯蒂很嚴肅地對著父親說:「跟法蘭基說再見!」而父親也終於讓心中的法蘭基離開了。
這些年,我總是會在心裡跟那個年輕的自己對話。這些年,我一直在等著自己再年長一些的時候能夠回答當年回答不出來的問題。我意識到這個漫長的療癒過程似乎該結束了。對話不可能有結束的一天,問題也不可能有回答完的一天。那麼,就在今天說再見吧。跟年輕的自己說再見,跟逝去的青春歲月說再見,跟那些曾經的遺憾、困惑、失落與懊悔說再見。
「再見!」我大聲在心裡呼喊。
此時我才發現,我早已從不知道多久以前就進入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