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事

McDonald's某個下午,我坐在麥當勞的角落閱讀。累了,我把視線從書上移到用餐空間。前方的三張桌子各坐了一位中年男子。當晚我說:「麥當勞靠落地窗的四張桌子坐了四位大叔。呃,包括我在內。」高中時期的一位好友如此回應:「從高中竟然到了大叔的年紀了。」

是啊!離開高中二十多年,當然到了大叔的年紀了。如果願意回憶,高中彷彿只是昨天的事。但過去這段期間我其實很少回憶高中生活,事實上大部分的時候我都在壓抑那些回憶。高中時期很多不快樂的回憶是自己比現在再年輕一點的時候很難面對的,多半都與自我認同有關。例如:

書怎麼念就是念不好的挫折感。高一數學學年成績不及格,補考過了升二年級。高二數學、化學學年成績不及格,補考過了升三年級。高三數學、化學、物理學年成績不及格,依規定不得補考,直接留級。當這個體制否定我的時候,我要如何面對自己?

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麼的無力感。那幾年剛好是解嚴前後,我讀了很多學者寫的關於台灣未來的書,甚至到高雄市文化中心圖書館把當年美麗島事件的資料全翻出來讀過一遍。我真的想做些什麼,卻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麼。我該如何面對這個世界?

被困在高中動彈不得的窒息感。我不喜歡那個升學至上的環境,我喜歡自由的思考。世界在改變,我也在改變。有太多不確定的事情等我去理解,有太多有趣的事情等我去思考。而我被困在這個鬼地方。高三的導師在我的週記上寫著:趕快考上大學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了。當時我真的很想問他:你看我的成績像是考得上大學的人嗎?

不懂得處理人際關係的疏離感。想跟班上同學作朋友卻總是被孤立在外圍,怪異的個性有時連某些老師上課時也要來明嘲暗諷一番。沒有人際敏感度,不懂得如何平和地開始、維持與結束一段友誼或感情。我要如何才不會害怕受傷?我要如何才不會傷害別人?我要如何承擔不慎傷了人之後的罪惡感?

上了大學後,新的生活很快取代舊的,這些感覺跟著國中時期及更早的記憶很快被壓抑下來。久了就好像沒有任何十八歲以前的記憶一樣,但我竟然也這樣過了二十幾年。直到過了四十歲的這一整年,我才有勇氣重新處理那些感覺。就像完形心理治療(Gestalt therapy)的未竟事務(unfinished business),我必須把它們找回來才有可能為我接下來的人生找到多一點的快樂。

你知道嗎?當我開始回憶,我的感覺是溫暖的。是的,不快樂的事情都還在。但是我也憶起,那三年我認識了不少好朋友。有些是自己學校同班或社團的同學,有些是在學校對面唱片行認識的,有些是參加當時很流行的公辦舞會認識的,有些是參加自強活動認識的,還有些是筆友。我不能說沒有受過傷,但以我當年的個性竟然還交得到朋友,我是很感激的。大部分的朋友都相當包容我的任性。

這些年我常常想起 2002 年的電影《非關男孩(About A Boy)》裡的那句「沒有人是一座孤島(No man is an island)」,但從來沒有機會感受這句話在片中最後一次出現時的那種釋懷感。直到我終於憶起三年高中歲月,我才明白,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我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