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難得有一個不下雪的晴朗午後,把車帶到保養廠做例行保養,調整車子的狀況,以適應往後幾個月的寒冬。另外,也請保養廠做了一套三十項的安全檢查,為下週的長途旅行做準備。
四天的感恩節假期即將到來。把學校的事情安排了一下,再空出兩天來,於是就有了六天的假。六天假要去哪,老實說我也沒主意。能確定的,就是一定得離開這個地方。打算往東岸開,沿路拜訪朋友。在一望無際的玉米田中間的小鎮過感恩節,還沒來得及感恩,恐怕病就悶出來了。
獨自一人,六天的流浪,在北美。一點點的興奮和期待。
估算了一下,六天一百四十四個小時,大約有三分之一在路上,三分之一在睡覺,剩下三分之一才是拜訪朋友。朋友說,你瘋了;你這是去開車,不是去渡假。
誰規定渡假一定要「玩」呢?渡假應該是一種心靈的暫時解放。窩在家中好好寫幾篇文章,讀幾本好書,也是渡假;平常很難有這麼大塊的完整的時間可以利用的。只是,這個小鎮真的太悶了,缺乏變化,待久了人會變得比較遲鈍。難得有長假,還是離開一下比較好。
離開,就是解放,就算是渡假了。離開的形式,前往什麼地方,去做什麼,都不重要的。計劃得太完整,反而又把自己從另一種束縛丟進另一種束縛之中。一切都在預期之中,又有什麼新鮮感呢?記得以前逛夜市喜歡打彈珠,大大的珠子往下滾,每踫到一個釘子就有可能往左或往右。你完全不能預期彈珠往哪滾,彈珠每踫一次釘子都帶給你刺激新鮮感。喜歡像彈珠一樣地旅行,到了一點以後才決定下一個目的地。
2.
很多年以前,西太平洋華語系島國的總統在一次記者會上,談到他所屬的政黨脫不了責任的、半個世紀前的一次造成許多冤魂的動亂時說:「……事件已經過去四十年了,為什麼現在在談的都是四十歲以下的人呢?要向前看,不要向後看,把心中的黑影子拿掉。」
為什麼都是四十歲以下的人在談呢?有位漫畫家挖苦這位總統:「因為當年冤死的人,都投胎回來了。」我不想挖苦這位總統,可是為什麼「向前看,不要向後看」呢?「前」是未來,「後」是過去嗎?可是在華語裡,「前」多半用來說過去的時間(以前、前天、前塵往事……),「後」才是用來說未來的時間(以後、後天、後事……)。這位總統到底想叫他的人民看哪裡呢?
在路上走著,前方是還沒走過的路,後方是已經走過的。似乎用「前」來說未來,用「後」來說過去比較自然。可是華語剛好相反。語言的設計反映一個文化的價值觀,難道不是因為傳統中國文化崇古尊老,人們總是「面向古代」,才有這樣的語言設計?新儒學大師梁漱溟公在《中國文化要義》書中說,中國文明之長期停滯不前,主因是文明早熟。應該是這樣的了,傳統華人總是面向過去。
直到受西方語言中「前」是「未來」概念的影響,華人慢慢轉過身來面向未來,以華人為主體的國家才開始有比較多的進步。香港、台灣、新加坡,都是很好的例子。所以,我們相信喝過洋墨水的總統,是要他的同胞面向未來,不要面向過去。
你也在自己的路上。你面向未來的時候多呢?還是面向過去的時候多呢?什麼時候應該向前看?什麼時候應該向後看?
3.
更多年以前,島國的第一大反對黨成立後不久,該黨某個以島國舊稱(其實是該黨前身以某雜誌社為核心的政團名稱,雜誌名稱即為島國舊稱)命名的主要派系的代表成員曾出版一本名為「到執政之路」的書。書中闡述「地方包圍中央」的理論與實際。彼時,中央民代還沒有全面改選,就算增額民代全給該黨選上了,也不可能比萬年民代多。所以這個策略可說是一個考量現實之後的溫和的體制內改革路線。萬年民代早已退職,事實上這些年來該黨進攻中央的火力可能還大於地方。
所以,「路」當然可以是實體存在的(我即將開上的州際公路)。在我們的語言中,它也被用來做為一種比喻,比喻我們所經歷過的(「在人生的路上」),或是比喻未來的目標與現在的狀態之間的連結(「到執政之路」)。
抽象的路比具體的路難走。從反對黨的中央黨部到台北市政府可能只要十幾分鐘車程,但到市府執政之路,卻走了十多年。下個星期,我要把車開上州際公路,十六小時後也許會經過島國總統的母校。但幾年前島國總統回母校,卻不是這麼容易。不是路程太遠、不是路面不良、不是交通工具有問題。所有的困難,都在政治的層面。
每個人的一生都在路上,各種各樣的。有的時候到得了目的地,有的時候到不了;有的時候瞻前,有的時候顧後;有的時候路很平坦,有的時候岐嶇難行;有的時候豔陽高照,有的時候狂風暴雪;有的時候很清楚自己在哪條路上,有的時候迷失方向。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無論如何,我們總在路上。雖然,為什麼會上某一條路不見得總是出於自己的選擇。雖然,我們永遠不敢確定一定能夠平安到達目的地。
4.
對現代人來說,路與車是分不開的。
這次旅行將有四十八小時以上在路上開車。從某個角度來說,這是件很累人的事。但幾乎所有的休閒活動也都累人。你能從中得到樂趣,就不覺得累。得不到樂趣,就覺得特別累。
開車和其他的活動一樣,有危險性。開車也許是這世界上最危險的活動;你花在汽車的保險費,比花在別的保險都多。每年車禍死亡的人數,比被謀殺、自殺的人數都多。
那為什麼還喜歡開車?搭飛機,我們對於從出發地轉換到目的地之間的過程完全無法控制,只能坐著等待。開車,我們卻可以看到自己由初始狀態一點一點地改變,最後到達目的地。這些改變,都是自己控制的。如果說路是人生的比喻,那麼開車會是我們比較期望的人生:自己能夠預定目標,預測與控制方向與速度,一點一點執行並完成前往目標的計劃。對我來說,這是開車最大的吸引力。
要享受這樣的感覺,不能在太複雜的交通狀況開車。交通狀況複雜如西太平洋的華語系島國者,全部的認知資源都用在開車這單一活動上了,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與多餘資源,在開車的過程中,去領會這些深層的意義。
話雖如此,在島國開車還是有樂趣。保持距離(不可能的任務);注意會從任何方向出現的摩托車、腳踏車、老先生老太太、野貓野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平安通過沒有 stop sign 不知道誰該讓誰的十字路口、在沒有左轉號誌的路口正確估計對向直行車的速度,搶在他們之前轉過路口……。在島國開車的最大樂趣,來自於為了確保自身安全所需要做的各種各樣的即時思考活動。
5.
有一條路,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至少會走過一次。這條路跟別的路不一樣;走在這條路上,我們特別容易違反島國總統法則,轉過身去向後看。很多時候,甚至會想往回走。這是很奇異的事情。過去有甜美的回憶,所以我們頻頻回首;過去有痛苦的回憶,我們還是不住回頭。
這是感情的路。
這條路常常沒有明確的起點,往往不知不覺,你已經在路上了。很不幸的是,你一生中多半只有一條感情的路會一直走下去,其他的,要嘛就是走不動了、要嘛就是意外衝出路面,要嘛就是道路封閉,要嘛就是真的走到了終點。總之你遭遇不幸的機會多得是。
開車在這條路上的感覺,差不多是這個樣子:你開在結冰的路面,然後車子的油表壞了,煞車不靈光,動力方向盤機油漏光了,水箱漏水,頭燈也壞了。你只能盡力控制,慢慢開,然後禱告不要出太嚴重的意外。可想而知,在美國開車的哲學思考,在島國的駕駛樂趣,在這條路上都是沒有的。在這裡,有太多的事情是你不能控制的。即使你車況很好,開在結冰的路面,和這個爛車的例子比起來,也好不到哪去。
你如果想要一個人開,可以上別的路。開車在這條路上,需要兩個人。你是知道的,不然就不會來了。可是沮喪的你又發現,你常常失去你的乘客。有時是意外,有時則是乘客不願再搭你的車。當然很多時候是你的乘客失去你;也許是意外,也許是你把乘客丟在路邊。
怎麼說呢?感情這條路,是最變幻莫測的一條路。從行車的角度來說,也是最不安全的一條路。人們總是高估了自己的控制能力,低估了這路的危險性。勇敢上路後,幸運者早早看到第一個出口就溜出來,停車下客,揮手道別;倒霉者車毀人傷,人分離、心碎裂。
6.
年輕的時候,滿懷理想,總以為細心、盡心,一切就都在掌握之中,就好像開車十年一路平安的優良紀錄一樣。直到在這條最危險的路上出了幾次意外,才知道,人永遠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做好準備,檢查好車況,防衛性地駕駛(defensive driving); 然後,就是盡人事聽天命了。僅管有過意外,我永遠不會害怕再上這條路,只要有機會,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開進去。
在其他的路上,一樣的原則也是適用的。勇敢前行,有可能會出意外,也有可能順利到達目的地;如果停在原地不動,就永遠到不了目的地。所以,向前看,向前走。
人生的道路上,不可知的成份太多了。但是,就是不可知,人生才有意義。如果從現在到老死會發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情,你都知道了,那還活著幹嘛呢?人生就像一個彈珠檯,不管彈珠滾到哪裡,永遠都有路可以走。將抵達哪一個終點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我們只要把眼前看得到的、控制得了的部分處理好就可以了。剩下的,只有安之於數。
開車的時候,我們還是需要看後面,但不是轉過身去,也不是停下來。我們在不斷前進的過程中,利用很短的時間透過後視鏡掃瞄後面的狀況。頂多在變換車道時轉過頭去看,但花費的時間也是很有限的。我們從不為了查看後方的狀況停下車來。向後看並不影響你的前進;向前看的時間,也遠比向後看的時間多。在現實的生活中,向前看與向後看的時間分配,又何嘗不該如此。
即將在假期中進入一個規模比較小的彈珠檯,體驗虛擬真實的的人生。目前幾個過夜的點都沒完全安排好,不過我已經準備拿起長長的壓克力板,把彈珠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