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

中午時分,你像往常一樣來到這家咖啡館,點了一杯慣常喝的咖啡,坐在落地窗前。咖啡館在十字路口的一角。從咖啡館看出去,斜對角是一所以醫學為主的大學。看著窗外,初夏的陽光灑在路上、車上、樹上、建築物上及行人的身上。陽光刺眼,以致你看到的影像模糊了。外面的世界變得不真實,甚至就像是快要蒸發、消失了。你不禁問自己,哪一種生活才是真實的?窗內還是窗外?

大衛凝視著窗外,「泰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你怎麼分辨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不真實的?」

泰迪從幾種可能的答案中隨機挑了一個,「真實的東西是好的。」

這是英國作家 Brian Aldiss 1969 年發表於 Harper’s Bazaa 的短篇小說, Supertoys Last All Summer Long 之中的一段對話。大衛是個機器男孩,泰迪是個機器熊。因為人口過多,夫婦若想生育必須獲得政府許可。在被許可懷孕之前,亨利與莫妮卡這對夫婦用這兩個「超級玩具」填補他們心靈的空虛。(二十年前, Stanley Kubrick 就是受到這篇小說啟發,開始了他拍攝電影《人工智慧》的長期計劃。可惜電影還沒有完成,Kubrick 就於 1999 年過世了;後來由 Steven Spielberg 接手完成。)

沒有人知道大衛的內心世界。他其實是愛莫妮卡的,但是不敢講出來。於是他在紙上不斷用各種顏色的筆寫著:

「親愛的媽咪,我是你的兒子,唯一的兒子,我好愛你,有一天我要……」

「親愛的媽咪,你猜我有多愛你……」

莫妮卡有一天無意間發現這些文字,痛哭失聲,手中的信散落一地。就在這一天,這對夫婦發現他們可以懷孕了,非常高興。可是看到兩個超級玩具,又嚴肅了起來。

「他們兩個怎麼辦?」亨利問。

「泰迪沒問題,他運作得很正常。」

「大衛故障了嗎?」

「他的語言溝通中心仍然有問題。我想我們又要把他送回工廠維修了。」

究竟誰比較真實?大衛或莫妮卡?你發現你並不確定,一如你不確定這世界是否真實,不管是落地窗的這一邊或那一邊。

在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城市,真實的東西好像常常是不好的。生活變成一件沈重、費力的事。那沈重與費力倒不見得是經濟的,主要還是精神的。你必須使勁從別人手裡奪回那些原本就該屬於自己的事物,如空間、路權、隱私權等等。

就說開車好了,交通規則說轉彎車應讓直行車先行。實際上呢?在這個國家想都別想。真實的、但沒有寫在駕駛手冊上的駕駛法則是:開車不夠狠不夠快的駕駛者要讓開車夠狠夠快的駕駛者先行。於是當你準備直行通過一個十字路口,而對向車道有車要左轉且不斷蠢蠢欲動切進你的車道時,你唯一保有路權的方式就是加足油門衝過去(也許再閃個遠燈按個喇叭),表現得比他更狠,他才會迫不得已地「讓」直行車先行。

停車的問題就更嚴重了,路霸滿街都是,你能怎麼辦?把那些堆在路邊停車位的水泥塊、花盆、椅子搬走嗎?跟路霸吵一架嗎?就算奪回了停車位,你又敢放心地把車停進去,然後安心地離開而不怕被路霸報復嗎?

這些都是危險的賭局,不能說不像是西部片裡牛仔拔槍對決的畫面。很不幸,在這個人口密度太高的華語系島國,真實就是這樣,你要不斷承受風險、衝突與壓力,才能保有原本就應該屬於自己的權利,才能讓自己不會常常被侵犯。甚至很多時候你根本搶不回來,只有放棄自己的權利。(當一個民族都把精力花在這樣的事情上面,又如何能有創造力呢?)

就像 Kubrick/Spielberg 的《人工智慧》所描繪的時空背景,真實的人類(orga)往往是醜陋的、黑暗的,不真實的人類(人工智慧的機器人)(mecha),卻往往是善良的、溫暖的。難怪大衛選擇從高樓跳入冰冷的海水中結束他那人工的生命,難怪民調發現四分之一的國中生有自殺意念,難怪一天到晚都有青少年吃搖頭丸,難怪有人說幻滅是成長的開始。

你試著在這樣的世界中找尋一點意義,像是大衛尋找能夠將他變為真的小男孩的藍仙子。

你在往咖啡館的路上偶遇一隻小貓,小小的流浪貓。你蹲下來看著牠。牠有點怕生,隔著一段距離盯著你看。不知道小貓心裡在想什麼?快不快樂?你記得還在太平洋彼岸時,同事家裡也養了兩隻貓。兩個小傢伙一天到晚就在外面玩,從這家的院子玩到另一家的院子,從這條街玩到另一條街,直到晚餐時分,累了、餓了,才回家吃飯。你想,眼前這隻小貓大概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過這樣的生活。

不久以前,在太平洋的彼岸,你還住在一間還算整齊清潔的老舊公寓裡。你沒有電視、音響。住在一樓,打開門就是一片草地,常常有小松鼠和小兔子跑來跑去。到了夏天的晚上,還可以看到好多的螢火蟲。在那裡,從白天到日落、從深黑到黎明,也許再加上一壺清茶或一杯烈酒相伴,你有足夠的時間與寧靜來沈澱、整理自己的思緒,再將它們用文字紀錄下來。

你懷疑,也許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現在所處的這個社會,讓你連安全的需求都無法滿足,又如何能夠有足夠的安全感去尋求自尊與自我實現呢?小貓還是盯著蹲在地上的你看,不過牠大概也幫不了你,一如你幫不了他。眼前這小貓大概一輩子都過不了同事的貓的生活。如果這隻小貓可以不餓死、不病死、不被車撞死,已經算是福氣了。

如果小貓會說話,說不定也會跟你說同樣的話。於是你和小貓道別,來到這家咖啡館。來這裡,不是為了「做什麼」,而是為了「不做什麼」。不要再擔心不遵守交通規則的駕駛人危及你的安全、不要再應付不請自來的推銷員、不要再防備別人在你排隊買東西時插隊、不要再忍受看電影時此起彼落的手機鈴聲……

這是個人們稱之為「故鄉」的地方,是你曾經朝思暮想的土地,有著你所愛戀的人事物。你坐在咖啡館中,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你清楚知道,回到此地、面對這樣的沈重,是自己的決定。二十五歲那年離開時,你就已經決定要回來了,而這個決定始終沒有改變過。你希望能為這裡的人們做一些事,希望這塊土地能夠名符其實地成為美麗之島。

三十二歲那年你終於回到故鄉。這時的故鄉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清晰到有點不真實。這是你以為的那個故鄉嗎?曾幾何時,島國的住民變得自我中心,只要對自己有利、自己覺得方便,對於侵犯別人的空間、權利、隱私,一點也不介意。難道這就是所謂民主化的「政治奇蹟」的產物嗎?

故鄉,變成一個陌生的國度。她就在眼前,既真實又不真實,非常矛盾的感覺。你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你真的會變得和周圍的人一樣(你現在並不希望),你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這個島國真的可以進步一點點,你不知道你還可以為故鄉做些什麼。

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異鄉到故鄉。曾經的異鄉現在回憶起來像是故鄉,而曾經的故鄉現在感覺像是異鄉。彷彿,只有手上這杯黑咖啡是真實的、不會變的。李白的一杯酒,可以消萬古愁。你的這杯咖啡呢?你知道在這杯咖啡喝完後,你終究要回到那個世界。但至少在這個時候,你有一杯熱咖啡。

從落地窗看出去,你認出那是你的故鄉。這一刻,異常寧靜。故鄉依舊陌生,但你相信,總有一天,故鄉會像手上這杯咖啡一樣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