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之戀

一個週末的午後,颱風警報剛發佈。台北街頭豔陽高照,卻又同時下著雨,潮濕而悶熱。陽光和雨滴像是在賽跑,穿過一棵棵茂密的菩提樹,爭著來擁抱他們共同的情人——台北。當然,他們也無私地迎向正站在仁愛路旁人行道上的你。你索性收起傘,讓這場太陽雨擁你入懷。

Taipei

在台南住過十年,高雄十三年,嘉義小鎮民雄兩年,甚至美國伊利諾州十萬人口的香檳(Champaign)都待了四年。你未曾在台北長住過。最長的一次,也不過是八年前來實習的一個月。那一個月,記得只要是醒著的時間,你都在三軍總醫院的二十病房裡,也就是精神醫學部。你對病房、病患印象猶深,卻已記不得當時的台北。

二十九歲那年,你終於有機會來到這個城市,做一年的停留。在這個島上的人,絕大多數,或多或少都有在台北生活的經驗:或在台北成長,或在台北求學,或來此地工作。台北似乎是許多人的集體潛意識,卻有長達二十九年的時間,不屬於你生活的一部分。你背著背包走進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感覺竟像極了二十五歲那年第一次來到香檳。台灣畢竟是自己的國家,你應該對台北有更多的熟悉感。但台北是你住了四年的香檳的三十倍大,對你來說,台北帶給你的陌生其實遠多於熟悉。

去國多年,終於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小島。從北美回到台灣,來到台北,卻不像是回家,反倒像是飛行萬里來到一個未曾造訪過的城市,開展另一段旅程。這真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從旅人的角度來看,台北並不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現代都市。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兩百多萬人口的城市,是沒有捷運系統的。在過去,大眾運輸的重責大任,全由公共汽車承擔。初到台北,朋友總是告訴你,台北的公車系統非常發達。是的,這個龐大的系統平均每天有三千多輛公車行駛三百多條路線,載客兩百多萬人次。

你總覺得這是過於發達了。像是無法以雙腳行走者,因為必須用雙手推動輪椅移動自己的身體,以致於發展出較一般人發達的手臂:公營、民營、聯營、上車收票、下車收票、一段票、兩段票、分段點、緩衝區、段號證、下車提前刷卡、自備零錢不找零、夜間公車、區間車、接駁公車、小型公車、掃墓專車、考生專車、休閒公車、幹線公車、正線、副線、左線、右線、單邊設站、雙邊設站、公車詩文、公車專用道……。無論如何,這可能是全世界最複雜而精細的公車系統了。即使在已有多條捷運線開始運轉的今天,公車系統每天的運量,仍然是六倍於捷運。

你真的像是旅人般地閱讀這個城市。剛來的時候,你會在背包裡放上一份地圖與一兩本公車指南。每天,你會抽出一些時間,在地圖上挑選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再從公車指南裡找到適當的公車路線。去哪裡,其實不是你真正在意的。你真正想做的,是沿路探索、閱讀這個城市。你總是在跳上車後,找到位子坐下,攤開地圖,把一路上看到的和地圖重疊在一起,映在你的腦中。

有時候,你也會搭計程車。計程車給你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台北的計程車司機是天生的說書人,他們好像總是有著說不完的故事,只要你願意傾聽。誰說他們只愛評論時政呢?你發現,其實他們最愛談的,是他們的家庭。你上了這位運匠的車,他一聽說你在學校工作,便喜出望外地指著遠處山上的建築說,女兒在那兒唸書。「你每天送女兒上學嗎?」「偶爾啦,平常時候她多半自己搭公車。」有一回,錯過深夜的末班公車,在大雨中你攔下了一輛車。運匠一聽你要去的地點,面有難色,但見雨愈下愈大,又不便拒載。你上了車他才告訴你,他正在回家的路上,趕著送一些老婆交待採買、孩子明天上學要用的東西。而你要去的地方,剛好是反方向。只見他邊開車邊打電話回家報告,掛上電話後面色凝重地跟你說,等會兒回家又要挨罵了。還有一位運匠,對台北的路似乎比你還不清楚。原來他早年舉家移民日本,最近經濟不景氣,又帶著老婆及兩個還在念高中的小孩返回國內定居。白天在餐館工作,想想反正也需要一輛車代步,就乾脆買一輛車來當計程車,晚上開出來營業,賺點錢付這輛車的貸款,順便準備替家裡買第二輛車。「離開了台北二十年,新開的路都不認得囉!」他無奈地搖搖頭。

這樣幾週給自己的「新生訓練」下來,雖然稱不上是「走透透」,倒也對這個城市有了基本的熟悉度。你很快適應了台北。然而,心態的調適,卻比環境的適應,要緩慢、困難許多。

還記得剛回來的時候,你總是會在打電話給高雄的家人之前,做一項計算:把手錶上的時間加上十四小時。原來,時差的計算,已經變成一種反射。你總是在算來算去、思索到底高雄這時是晚上還是白天、適不適合打電話時,才會突然發現自己的可笑:台北和高雄哪有時差呢?然後,下一次打電話回家,又重覆同樣的反射動作,在同一個可笑的情境中發現自己。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半年吧。半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正約略相當於當年剛到香檳時,常常在夢中以為自己是在太平洋彼岸的家裡,睜開眼環顧四週,卻因為發現自己其實身處異鄉而冷汗直流再也無法入眠的那半年。

也許是流浪太久了吧!人是回來了,也適應了;心,卻還在流浪。彷彿不管是在香檳還是台北,家,總是那麼遙遠。而寂寞依舊,從海的那一邊到這一邊。

平常,如果能再找到一點時間,你會在夜晚來到人潮聚集處,找間咖啡館,特別是那種有大大落地窗的咖啡館。也許是歷經四年過於寧靜、寂寞的生活吧,不曉得為什麼,置身在這樣的環境中,竟然有種無法言喻的安全感。在這樣的咖啡館、這樣的情境裡,適合靜靜地看人、適合靜靜地想像、適合靜靜地與自己對話。望著各色各樣的人從面前走過,他們的髮型、膚色、表情、美醜、穿著、打扮、高矮、胖廋、年紀、走路的速度……都不相同,彷彿每個人都是一本有著精采故事的小說。

嗯,他們的故事(當然,不是真實的故事,是你從他們在你視網膜上停留的短短數秒所激發的自由聯想),你的故事(也許是這些自由聯想引發的陳年舊事,也許只是你對浪漫愛情或完美事業的幻想),像果汁機裡的水果,翻攪、破碎、融合。你相信如果能為這樣的心靈狀態照張像,這超現實的作品絕對不會輸給達利的任何一幅畫作。

偶而會有一些影像把你拉回現實世界。女人一手拉著菜籃車,一手牽著一隻貓。等等,一隻貓?你揉揉眼睛,沒錯,是隻毛絨絨的貓,金吉拉吧。一個女人牽著一隻平常你只會在家裡的沙發上看到的貓,從你面前經過,然後逐漸消失。你趴到桌上,把臉湊到窗前,希望能再多看看這幅神奇的景像。

你看見圓弧型落地窗中被放大的、自己的倒影。映在夜空中,那眼睛與神情,像一隻貓。

有時候來得晚了,接近咖啡館打烊的時間。你會衝進去買一杯外帶的咖啡,坐在路邊啜飲著。

你憶起十年前、當時仍年輕的自己,常和三五好友,在便利商店買了啤酒後,就蹲在路邊以罐就口喝了起來,直到酒酣耳熱。偶有警察前來盤查,見是學生,便十分客氣地告誡,酒不要喝得太多。當然,你們還是醉了。喝醉了,肚子餓,又跑到店裡去買泡麵。當然,還是蹲在路邊吃了起來。那是十年前,南台灣高雄街頭的夏夜。

又是一個夏夜,在十年以後。昔時的好友已各奔東西,成家、立業、結婚、生子;啤酒變成了咖啡,而漫步的城市也由高雄變成了台北。唯一不變的是那似總無法擺脫的、像是宿命般的孤寂。

抱著咖啡鑽進車內,小心翼翼地將杯子放在旁邊的座位上,靠著背包與椅背,以免不慎倒下。你發動引擎,緩緩駛離路邊。夜裡的台北郊區,車不多,兩旁房子也不高,沒有壓迫感。你可以開得很慢,邊喝咖啡邊欣賞台北的夜景。窩不成咖啡館,就把自己的車子變成咖啡館吧!你讓車子沿著盆地的邊緣開著,從城市的西北方開到東北方。郊區的路很寬,透過擋風玻璃向外看去,謐靜的月色中,環繞台北城的群山,在不遠處忽隱忽現。冷暗的車廂中,你有一杯熱咖啡。

你真的希望時間就在這一刻暫停。當然,時間是不會停的。十年前的事,彷彿昨天剛發生。三十歲的你,已過完了半生。你頻頻回首,回顧自己的前半生。你還依稀記得,年輕的時候,曾有的許多理想與抱負、激情和勇氣。

車子穿過一座山。你看得到隧道的盡頭,卻看不見三十歲以後的自己。你憶起許多往事,美麗的、痛苦的;歡樂的、悲傷的。但在同樣一瞬間,卻感受不到那些曾讓你悲抑地落淚、憂傷地無言的情緒。台北的深夜,神秘地把咖啡變成了嗎啡。

而前一夜的咖啡未醒,就在這樣的一個週末午後,你來到了市區,走進了這場太陽雨中。隔著細細的、亮亮的、暖暖的雨絲,望著眼前未曾停息的車流與人潮,你驚覺,你已經在這城市待了將近一年。這一年,對台北,從陌生轉為熟悉,從恐懼變為依賴,從疏離化為愛戀。你終於明白為什麼很多人來到台北後,就再也離不開了。但,你畢竟是要離開的,一如二十五歲那年,離開美麗的小島,離開親愛的戀人;二十九歲那年,離開香檳;三十歲這年,離開台北。彷彿,始終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伴隨著你,像海潮般不斷地將你沖走。

「我不想流浪,卻無法泊岸,每一個碼頭都是無盡的港口,每一個碼頭都是無盡的港口……」殷正洋的老歌《無盡的港口》的最後一段在腦中盤旋。

「親愛的台北,再見!」你用很輕很柔、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著。雨還在下,軟軟的雨點,像香檳城初冬的細雪,緩緩飄落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