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童話

1.

「異國楓紅,墾丁深秋。」

朋友親手製作的卡片,寬約五吋、高約一吋半,加了護貝。粉綠色的底圍著一塊長形的淡黃色區域,上面用毛筆寫著這八個字,水藍色的。

一直將這張卡片擺在書桌上的電腦鍵盤上。平常只要來到研究室,人就坐在電腦前。因此,可以一直看著它。卡片,在書桌上伴著我渡過了三個寒暑。

閉上眼睛,卡片的影像清晰浮現。也許就是那影像在腦海中太深刻、太清晰,以致於形成一種錯覺,讓人誤以為它還在案頭。在精神科,常常問的一個問題是病患的現實感(reality testing)好不好。 如果他們相信一些在現實世界中沒有實徵證據的想法,而認定那些想法就是現實,那麼這就表示現實感不佳。現實感不佳則是許多精神疾患的共通現象。

「你的現實感不太好喔。」 我這麼挖苦自己。

這幾天,翻遍了研究室書桌及家裡的每一個抽屜及檔案夾,就是不見卡片的蹤影。失去一件一向喜愛、依賴的東西,是非常沮喪的;即使,只是一張小小的卡片。

完全想不出來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從桌上消失的。我不在時,同事們頂多來我這用電話、翻電話簿,從不動桌上東西的。一定是自己搞丟的。我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惱不已。

特別珍惜的東西是不可能丟掉的。有可能在渡假前收了起來,但藏得太好,以致於忘了藏在哪裡。心理學家早就發現了,在我們以為忘掉的記憶中,絕大多數是因為提取的線索掉了,而不是記憶本身掉了。就好像這張卡片,它也許就在研究室或家中某處,但因為不記得當初收藏的位置,也就再也找不出這張卡片。

「年紀大了,記憶也不行了。」坐在地上望著散落一地的從抽屜翻出來的東西,想想而立之年就快到來,無奈地苦笑著。

2.

「倉頡造文字。」信封上的郵票印著這幾個字。在西太平洋小島上的華人就是這麼怪,傳說和歷史糾纏,想像和現實錯雜。明知中國文字不是一人一時所創,卻年復一年地在歷史教材中講述這段傳說。

那是三年前的深秋。彼時,朋友任職於小島中部一所國立大學。同樣對教育有著迫切的關懷,教育問題自然是我們經常討論的主題。就連一張郵票,都可以談個老半天。

對現況失望,但對教育滿懷理想,恐怕是我們共通的感覺。然而談教育,十之八九是在義憤填膺後以無力感收場。

那麼,談你在海那邊的生活吧!朋友說。

當年的感覺依然清晰。

來美的第一個秋,伴著楓紅,鄉愁莫名地襲來。秋的寂寞是早預料到的,然而寂寞捲起的陣陣鄉愁卻是始料未及。太多時候,不願一個人在深夜從研究室走回住處。不是怕冷,不是怕累,不是怕危險。而是在研究室裡,「異鄉」的感覺比較淡。一旦走出大樓,真實的路面、草地、樹木、空氣、建築、人車、松鼠、兔子、螢火蟲……,都提醒著你,這不是那塊你居住了二十五年的土地。

寂寞的時候,我懷念墾丁。在海那邊的時候,常常獨遊墾丁,讓陽光與海的自然溫暖化解內心的寂寞與孤獨。然而此地不靠海,方圓數百里儘是玉米田,頓時覺得內心的寂寞宛如被壓力鍋加壓,不得宣洩。

一週後收到貼有「倉頡造文字」郵票的這封信,朋友寄來的,從海的那一邊。

「異國楓紅,墾丁深秋。翻遍相本,實無好作品相贈。白沙灣,傻瓜相機之作品。初學者的心情,大二時的歲月,和一大群不相識的遊客。原來,你和我一樣,喜愛獨遊墾丁。有相機後,未曾遊墾丁。所以,另以一卡相贈。異國易起鄉愁,我懂。此愁滋味,於我言,不陌生。惜之。」

讀完信,相片與卡片緊握手中,眼眶已濕。

3.

從一個異鄉來到另一個異鄉。前年九月,初秋清晨的倫敦希斯洛機場。

似乎同一時間還有其他的班機抵達。機場的入境大廳,顯得特別擁擠。大廳光線不足,好像整個機場都睡眼朦朧。歷經長途飛行的旅人,在昏暗的照明下,更形憔悴了。

旅客們忙著找尋排隊人數最少的海關窗口。「歐洲人、美國人、加拿大人、澳州人請走快速通關櫃檯。」濃重英國腔的招呼聲自遠處傳來。一名印度裔的機場工作人員邊喊邊對人群搖手。人群頓時散去大半。

都是異鄉人。緊握車輪牌護照和單張的單次入境簽證,等候海關查驗。在這裡,沒有看到笑臉。

從倫敦市區搭火車來到德比,勞斯萊斯的發源地。搭了輛不曉得是不是勞斯萊斯生產的計程車來到德比大學。研討會的接待小姐給了住宿地點說明,是研究生宿舍。說在城中心,步行可達。

德比街道彎彎曲曲,怎麼走就是走不到。拖著沈重的行李箱,淋著雨在濕冷的德比街頭繞了半個鐘頭。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人自身旁經過,我微笑問路,卻得到「不知道」的答案。

倫敦市區,塔橋的參觀入口,一群遊客排隊等候購買入場卷。那是會議結束,我利用兩天的時間遊覽倫敦。「日本人嗎?」售票員問。「不不不,我從台灣來的。」「台灣?」售票員一臉茫然,似乎聽到個火星地名。「沒關係,我不需要外語協助,我使用英語。」

芝加哥國際機場。入境的證照查驗窗口只分成兩類:本國人、外國人。旅客們忙著找尋排隊人數最少的海關窗口。「喂!另一個入境大廳的窗口全都是開放的,你們排在後面的可以到那邊去。」機場工作人員的招呼聲自遠處傳來。

從一個異鄉回到另一個異鄉,在初秋清晨的芝加哥國際機場。

旅途歸來,朋友的來信靜靜地躺在信箱等我。拆開信封,裡面又是一張朋友親手做的卡片。

「秋天的童話」是這張卡片的主題。卡片的主色是粉色系,介於黃與橙之間,非常暖的顏色。朋友在遠處畫了朦朦朧朧的山,山腳下有小小的農舍,前景是一小排樹叢和一條鄉間小路。這個景,是台灣的鄉間,但也像極了英國的鄉間。

彷彿置身卡片中的童話世界。這是什麼樣的童話故事?童話裡的主角是自己嗎?

4.

雷聲在這個季節,並不尋常。往車窗外看去,暗灰色的雲低低地浮在空中,料是要下雨了。深秋的雨,既濕且冷,甚是難受。情緒,和氣壓一樣低。

不由自主地憶起了海那邊害怕打雷的女子,在去年中秋,駕車前往同學會舉辦的晚會的路上。

照例,晚會由兩種活動構成:卡拉OK與麻將。唱歌的多,打麻將的少。一桌人每個都點了歌,似乎我也躲不過。去國久矣,對流行歌有些陌生。將影碟一翻再翻,就是沒幾首會唱的歌。終於,找到一首剛澤彬的「你在他鄉」。

終究是不該點這首歌的。這首歌流行於和女子初相識的多年以前。而去歲中秋,在海那邊那位曾以為可以共渡白首的女子已然離去半年。女子在腦海中刻劃出的記憶痕跡,像朋友送的卡片一樣深刻、清晰。回憶一幕幕在腦海中投射,在唱歌的同時。

俱往矣。

「在門前找一束花,當它的葉子變色時,就從噴著水的自動灑水器下跑過去。」

送卡片的朋友從海的那一邊來信,說買了一本書,寫了許多快樂的事。抄了一則在印有楓葉的信紙上分享給我,要我也享受快樂的生活。

是啊,彼時,快樂是我最需要的。異國楓紅,墾丁深秋。又是另一個帶點愁的秋,又是另一個秋天的童話。只是,這樣的童話,是有些傷感了。

朋友總是送來最需要的東西。我為朋友的細心感動不已。

深夜從研究室出來,大樓門口的自動灑水器已開始灑水。我像個有經驗的美式足球員,閃躲、繞過,衝到我的車子旁。

朋友要與我分享的快樂,有實踐上的困難;氣溫攝氏五度,你不會想淋濕。可是,每回夜裡從大樓走出來看到一排排自動旋轉的水柱,都會憶起在海那邊的朋友。想知道朋友是否過得好,是否還執著於那份對教育的關懷與理想。

5.

翻箱倒櫃中,散落一地的抽屜雜物喚起過往三年的秋的回憶。良久,才驚覺,轉眼間已是來香檳的第四個深秋。向窗外望出去,樹叢已開始泛紅,落葉堆積在門前。慶幸自己記憶沒有原先想像得差,但也遺憾始終沒能找到卡片。

送卡片的的朋友已經離開了大學,回到「真正的學校」去從事第一線的教學工作。再和朋友連絡上,支支吾吾地像孩子打破玻璃似地告訴朋友,把卡片弄丟了。朋友說再做一張送我。弄丟了一張怎好意思再要呢?朋友說沒關係。

再和朋友談起教育,驚訝地發現朋友投身第一線教育工作後並不快樂。

沒有,從來沒有見過朋友這麼不快樂。朋友的感情豐富,感覺敏銳,對人充滿關懷,對教育滿懷理想。這原本是一個教育工作者該有的特質。

每個剛投身教育事業的人都是滿懷理想的,但現實的教育卻與理想相距甚遠:每個老師都知道最好的教法,但幾乎沒有人願意用最好的教法;因為,那要花時間花工夫啊。大家都採用自己最省力省時省事的教法。又如處罰,只要給孩子不喜歡的東西,或拿走孩子喜歡的東西,都足以影響孩子的行為,不見得要打。但絕大多數的老師,沒有空暇或不願意去研究個別孩子的喜好,只有一律用打的。

朋友寧可被班上的孩子氣哭,也堅持不體罰。朋友問:這夠酷吧?我知道朋友這樣開玩笑地問,背後藏著多少的淚水。

你不適合做第一線的教學,因為你夠酷,但不夠冷酷。全班有五十多個孩子,一個有一個的問題。心細的你一定能夠觀察到感受到他們的問題,但因為有五十多個孩子,你必須公平地將注意力與愛心分配到他們身上。我知道,真正發自內心的關懷是不能限時限量的。但是今天你帶一個班,你必須適時冷酷地切斷你對某個孩子的關注,以留下足夠時間照顧其他孩子。

你必須冷酷。

6.

時間經過十月最後一個週末的午夜,電腦螢幕上跳出一行訊息,中斷了我的寫作。訊息說日光節約時間結束了,已經自動將系統時鐘撥慢一個鐘頭,回復為美中標準時間。

時間是不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加速它的腳步呢?要不,怎麼一轉眼,又是一個秋。

四個秋季經歷的愛恨癡狂,都幻化成一篇篇童話般的回憶,堆積、沈澱。曾經的異鄉也漸漸成了第二個家;雖然,孤獨與寂寞依然是海這邊的家的「特產」;雖然,鄉愁依舊濃郁。

逝者已矣。

朋友從海那邊來信,說想離開教職。

太多太多的例子,是滿懷希望的教育新鮮人,在這場與殘酷的教育現實的戰役敗退,放棄了當年的理想,熄滅了曾經的熱情,成為這頭扭曲變貌的教育巨獸的一份子。

朋友淡淡地說,只是想暫時離開。

我明白,在理想與現實的爭鬥中、在感性與理性的拉扯中、在熱情與冷酷的交戰中,你已精疲力竭。

你堅定地告訴我,暫時的離開,不是放棄、不是投降;離開是為了不要讓自己的理想與熱情被殘酷的教育現實吞噬、同化。暫時的離開,不是心灰、不是意冷;離開是為了不要讓自己的理想與熱情被殘酷的教育現實澆熄。

異國楓紅,墾丁深秋。面對現實,失去了相伴三年卡片當然會有些許的惆悵。但,卡片刻劃在記憶中的痕跡,就像海那邊的女子銘印在心中的回憶,就像過去三個秋天的童話也似的回憶,是永遠不會消褪的。

我相信,帶給我永不消褪回憶的朋友,也永遠不會放棄理想。